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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史荟萃
读史札记六则
王培军

  绕涿之典

  《南史·鲍泉传》:“(鲍)泉既专征长沙,久而不克。元帝乃数泉二十罪,为书责之曰:‘面如冠玉,还疑木偶;须似猬毛,徒劳绕喙。’”

  按,此处有一误字,即“绕喙”之“喙”,应为“涿”字。这是用《三国志》中刘备语。后人于传写时,不识“绕涿”之典,以不误为误,而妄改作“喙”了。《三国志·蜀书·张裕传》云:“初,先主与刘璋会涪时,裕为璋从事,侍坐。其人饶须,先主嘲之曰:‘昔吾居涿县,特多毛姓,东西南北皆诸毛也,涿令称曰“诸毛绕涿居乎”!’”绕涿之语,其本如是。萧七符博览群书,李延寿熟读史乘,眼前之典,怎肯放过,而杜撰什么“绕喙”?

  近人校《南史》的诸家,如马宗霍《南史校证》、高敏《南北史考索》,皆未见指出。又绕涿之典,古文人用错者多,钱锺书有详说,见《管锥编》。

  《北史·裴蕴传》云:“(炀)帝悟曰:‘老革多奸,将贼胁我。’”“老革”亦用《三国志》,《蜀书·彭羕传》羕骂刘备云:“老革荒悖,可复道邪?”裴注:“老革,犹言老兵也。”可为互印。

  敖曹

  《北史·高昂传》:“昂字敖曹……昂性似其母,幼时便有壮气。及长,俶傥,胆力过人,龙眉豹颈,姿体雄异……专事驰骋,每言:‘男儿当横行天下,自取富贵,谁能端坐读书,作老博士也?’其父曰:‘此儿不灭吾族,当大吾门。’以其昂藏敖曹,故以名字之。”

  按,据“昂藏敖曹”四字连文,“敖曹”一语,必有大义。而高昂之姿体,亦必长大过人,故如是取名。《北齐书》高传无此语,可知唐人犹明此训,而作《如意君传》的那个人,虽不知为谁,悟性倒是不差的,其读古书的理解力,似乎胜过蒲松龄。《聊斋志异》卷七《金和尚》云:“鼓钲锽聒,笙管敖曹,是谓‘和唱’。”《汉语大词典》解之为“声音嘈杂”,就蒲氏文字作解,自不能算错,但于此语来历,就不免昧昧了。

  又,“敖曹”一词,疑是北方民族语,此为其对音。不敢自是,姑记于此,或可供学者研究。

  古弼尖头

  《北史·古弼传》:“古弼,代人也。少忠谨,善骑射。初为猎郎,门下奏事,以敏正称。明元嘉其直而有用,赐名曰笔。后改名弼,言其有辅佐才也。”

  按,“嘉其直而有用,赐名曰笔”,此语必非是。古弼头本尖,故太武帝每呼之为“笔头”。此传后文即云:“太武大阅,将校猎于河西,弼留守。诏以肥马给骑人,弼命给弱者。太武大怒曰:‘尖头奴敢裁量朕也!朕还台,先斩此奴!’弼头尖,帝常名之曰‘笔头’,时人呼为‘笔公’。”据此,知明元名之“古笔”,亦必指其尖头,为一时谑语。此而云“嘉其直而有用”,其说迂矣(中华书局本的校勘记,亦以为“以笔譬其直”,并误)。古人每以形状相嘲诙,此亦一例。

  忆二十年前标校陈衍诗话,见其称唐才常、徐树铮如古弼,并皆尖头,所以无善终,遂记住了此事。其后睹徐的图像,头确较不方,但唐的图像,只见过戴帽子的,无从看得出来,不知陈说确否。

  苏慈墓志

  《北史·苏孝慈传》:“苏孝慈,扶风人也。父武,周兖州刺史。”《隋书》作:“苏孝慈,扶风人也。父武周,周兖州刺史。”多一“周”字。中华书局本并不出校。《南北史考索》云:“《隋书》卷四十六‘父武’作‘父武周’;《通志》卷一百二十六《隋列传》同人传亦作‘父武周’。《北史》校勘记失校。”

  按,“周”字衍,《考索》作者似以作“武周”是,其实不然。据《隋苏慈墓志》,《北史》较《隋书》稍为正确。《墓志》云:“公讳慈,字孝慈,其先扶风人也。”是“孝慈”为字,非名,二书皆失。后又云:“父武,西魏骠骑大将军,开府仪同三司,兖、云二州刺史。”是其父名为苏武,与苏子卿同姓名,并无“周”字。《苏慈墓志》为隋仁寿三年(603)刻石,清光绪十四年(1888)在陕西蒲城县出土,其史料价值,较之《隋书》、《北史》,自为远胜,而校史者于此种文献,不知取以比勘,是颇为可惜的。

  马千噭

  《新唐书·崔光远传》:“光远刺知之,率兵夜趋其所,使百骑彀满狙其前,命骁士合譟。贼醉,不能师,斩其徒二千,得马千噭。”

  按,“得马千噭”,乃小宋误用古典。凡计牛马之数,古以蹄、噭合而数之。如《汉书·货殖传》云:“马蹄噭千。”颜注:“噭,口也。蹄与口共千,则为马二百也。”(即,一匹马有四蹄、一噭,一千蹄噭,共二百匹马)《史记》作“马蹄躈千”。此犹计人以手指数,如苏轼《送江公著知吉州》:“红妆执乐三千指。”刘辰翁《宝鼎现》词:“肠断竹马儿童,空见说、三千乐指。”所谓“乐指三千”,共是三百人。必用噭字,当并蹄字同用之,才是古雅的。

  又,《新唐书》每喜用“跳”字,亦是从《史记》来,但颇有误用者。明之“七子”作古文,好规模《史记》,而每至于不通,其病正同此。

  学人之争胜

  《新唐书·孔颖达传》:“隋大业初,举明经高第,授河内郡博士。炀帝召天下儒官集东都,诏国子秘书学士与论议,颖达为冠,又年最少,老师宿儒耻出其下,阴遣客刺之,匿杨玄感家得免。”

  按,马融追杀郑玄事,与此略相类。《世说新语·文学》云:“郑玄在马融门下……及玄业成辞归,既而融有‘礼乐皆东’之叹,恐玄擅名而心忌焉。玄亦疑有追,乃坐桥下,在水上据屐。融果转式逐之,告左右曰:‘玄在土下水上而据木,此必死矣。’遂罢追,玄竟以得免。”其事之真伪,余嘉锡固有所辩(见《笺疏》226-227页),而揆之古人情,必非“全无巴鼻”,不意经师争胜忌才,亦不下于文人,二事皆大可笑。鲁迅、钱锺书皆喜言蓬蒙射羿,以为弟子青出,入室操矛(此何休对郑玄语,见《后汉书》玄传),此则为老师忌弟子,亦大起杀心,适堪与之作配也。

  ◎王培军,学者。著有《光宣诗坛点将录笺证》等。

(来源:《南方都市报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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