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仲民先生《种瓜得豆:清末民初的阅读文化与接受政治》一书第三章讲“‘黑格尔’的接受史”,其中举了一个挺好玩儿的例子:楞公编《万国名儒学案》,第一编“哲学学案”里有“黑智儿学案”,黑智儿即黑格尔;第二编“教育学案”中又收录了“希几学案”,这个“希几”还是黑格尔。张仲民先生评论道:“这里对黑格尔的译法与前面截然不同,显示编者并未在编纂体例上下功夫,这样一本书很可能是东拼西凑的谋利之作”(第147页)。实际上,编者很可能并不知道黑智儿、希几是同一个人,对他来说,这些有着稀奇古怪名字的泰西名儒都太遥远、太陌生了,他们的生平事迹、著述成就之大略,除了当时中文报纸杂志上东鳞西爪、一知半解的介绍,编者也无从知晓。因此,出了这样的差错,也毫不奇怪。
《海国尚友录》中的康德记述。
《外国尚友录》中的牛顿记述。
读晚清的西学文献,尤其是辗转抄纂的通俗书,不时能撞见“两个黑格尔”这类现象。下面要说的就是“两个康德”和“两个牛顿”。
《海国尚友录》是一部晚清的“外国名人辞典”,署“丹徒吴佐清澂父辑”。在卷五,有“康德”的条目,文曰:“日耳曼国人,生于我朝雍正三年,即西历一千七百二十四年,卒于嘉庆九年,即西历一千八百四年。哲学家之纯全者。”内容很简略,倒也清楚明白。然而,同样是在《海国尚友录》卷五,却还有一个条目,叫“坎德”,文曰:“德意志国人。我朝乾隆之季,即西历一千七百七八十年间,著《永和论》及《性理书》而旁及公法。”显然,这里的“坎德”仍是康德,《永和论》应即康德名篇《论永久 和 平》(Z u m e wig e nFrieden)。不过,《论永久和平》的写作时间是1795年,不在“西历一千七百七八十年间”,自然,有这点小瑕疵可以理解。《性理书》也许是指1785年问世的《道德形而上学基础》等形而上学著作。看来对“坎德”的简介,源于《万国公法》在晚清流行的背景,更侧重康德学说中政治、法律的面向。或许,正因如此,编者没能把他跟“哲学家之纯全者”联系起来。
还有一部晚清“外国名人辞典”,书名跟《海国尚友录》类似,叫《外国尚友录》,署“谿上张元辑”。该书卷六有“牛顿”条目,文字颇不短:
英国大哲学家及教[数]学家也。一千六百四十二年生。儿时不与群儿游,闭斋独坐,究心于学问,旁及器械学。其书斋白壁描几何学之图,或鸟兽草木,或天体。暇时,弄刀锯,切斫木屑为乐。盖性相习也。千六百六十一年,入大学,修数学。一千六百六十四年,发现无穷数理。屈指数学者,牛顿见世最早,故名轰世界。越一年,流行病作,避居古乡。读罢偶散步于庭,庭栽果树,其果无端自落,甚讶之。极究其落之原因,心自相商曰:何故落?曰:重故。曰:重,则不旁落不横出,何独直坠于地耶?沉思既久,恍然曰:以地心有牵引故。经此空前绝后之发明,始知地球之运动,月之出没,潮之高低。此学乃震动世界。发此引力之理,古今无敌,群赞为大学者。一千六百六十六年,研究光学,发见光学中之七色并色与色之关系,著为讲义,乃称杰作。全世界中皆纷纷称大学者,而其言貌慈善如妇人女子。平生无怒容,尤为难得。千七百二十七年殁。
这段记述,基本准确,在当时可谓难得。不过,紧接着“牛顿”一条,还有一个“牛董”,让我们看看它说了什么:“英吉利人,理学之大家也。终身不娶妻。盖牛董自少好学,除食眼[眠]外,勉强不息。中年事务纷繁,交游浩多,亦不暇思伉俪也云尔。”这段记述挺有意思,它没从“理学之大家”的功业成就出发,而是着眼于他的私生活,对其“终身不娶妻”似乎有些惊异乃至赞赏。自然,这个“牛董”还是牛顿。牛顿终身未娶,还有传言说,他到死都守着处男身,我非科学史专家,不知其详。由于这段文字的焦点全在娶妻与否上头,只字未提苹果从树上掉下来之类的轶事,也就难怪编者“相见不相识”,没能把“牛顿”“牛董”勘定为一人了。
张仲民先生评论“两个黑格尔”现象,说:“有意思的是,这类粗制滥造的西学书,却给时人提供了便捷易得的西学读本,对于时人了解包括黑格尔哲学在内的西方哲学很有助力。”(第147-8页)我倒没这么乐观。我不觉得当时的读者看了“坎德”“牛董”之类的简介会对康德、牛顿的学说有丁点儿真知。说白了,这些外国人名,从绝大多数晚清人的眼前掠过,皆如水过鸭背,是留不下什么印迹的。本来,我们也不该指望那么粗略的介绍会真的增进人们对西学的了解。不如说,这些东西,就是西学的毛毛雨,与西学之渊深无关,尽管我们也不否认它可能起到了那么一丝丝浸润的社会效应。其实,就算今天,中国媒体上流行的诸如德里达、齐泽克一类的名字,又跟他们的著作、学说有多大关系呢?不过是又一场西学的毛毛雨罢?
◎乔纳森,媒体人。著有《始有集》。
(来源:《南方都市报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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